從成都回來不覺已過十天，翻看筆記和照片，研習營的歡笑和收穫仍然歷歷在目。和許多大陸的同學一樣，研習營這種學習形式我是第一次接觸，充滿了新鮮感。從前參加過一些學術會議或學生論壇，感覺它們總是流於形式，發表者達不到真正的交流，旁聽者也不能真正有所受益，最終只具有純粹社交的價值。但是研習營很不一樣，保證研習營特色的首先是厚厚的兩本閱讀材料，加之老師三令五申強調必須讀完，我在此種要求下認真讀了大半，已覺收穫不小；其次是晚間的小組討論和綜合討論，不同學科背景的同學各抒己見，開闊了我們看問題的視野，也給學員們一個極好的交流與展示的機會；最後是帶著田野作風的參觀考察，不論是峨眉山青城山這樣的天下名勝，還是富有人文氣息的成都風物，亦或將「小人鬼黠」發揮到極致的洛帶古城，能夠親履其地已覺緣分不淺，何況有相關名家同行，一路可以請教，自然又多一重樂趣。
研習營的學習內容安排，也讓我體會到設計者的良苦用心。同學們大多為沒聽到羅志田老師的專題講座而遺憾，事實上，整個課程設計又何嘗不是貫徹了他對巴蜀文化的理解呢？如果說這也是一種論證形式，其結論則在最後的圓桌討論上被清晰揭示出來。羅老師提醒我們注意巴蜀文化的獨立性（與中原文化始終保持一定距離）、包容性（不同時期不同來源移民帶來的文化、道教、佛教、經學、文學、天文、醫術等傳統並行且互相促進）和連續性（即使經歷明清之際的大規模人口更替，四川文化的特色仍然得以保持）。如果以此為線索再回頭看研習營的講座，大部分是圍繞這條線索展開的：三星堆、近代蜀地經學提示巴蜀文化與中原的距離；蔡氏中醫理論、參觀青城山、峨眉山、欣賞川劇，讓人體會到巴蜀文化的包容性；湖廣移民祭祀禹王的問題、以及杜甫詩句中對巴蜀的描寫，引起了大家對移民群體和士大夫巴蜀認同的討論。當然並非所有講座都局限于巴蜀文化的問題，其他的如黃進興老師關於學習思想史和史學方法的誠懇總結，對我們也是極其珍貴的。
在討論過的問題裏，我最感興趣的還是認同問題。王東杰老師的講座從會館的崇祀物件以及當時人們對此的解釋來探討移民群體的認同問題，這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認同具有不同的層次，一個人或一群人可以同時具有多個認同。移民會館的崇祀物件作為一個符號，也需要具有歸屬上的模糊性，以便在不同的情境下做出不同的解釋。從方志材料中看，有些僅僅強調大禹對於湖廣的功德即疏通三峽，而有些文人已經注意到大禹的生於四川，故而在四川的湖廣人尤應崇祀大禹，這裏已經從湖廣人的認同中分化出了一個四川的湖廣人的次一級認同，這是形成地域認同的重要一步。另外，如同我們在洛帶所見，客家聚落中依然有湖廣會館、江西會館等，可見客家人在以方言島的形式與其他漢族移民區別以外，仍有一種對原地域的認同。而且客家的湖廣會館仍然崇祀禹王，與其他湖廣會館並無二致。如今洛帶湖廣會館中的禹王神像已經消失，而楹聯尤存，江西會館則成為文化站的駐地，這又是另外的話題了。景蜀慧老師的報告提出了杜甫對四川的地域認同問題，雖未及詳細展開，卻引起了同學們激烈的討論。我認為，對於大詩人或者說帝國體系中的高級知識份子，談他們的地方認同是個偽問題。成都和夔州時期的杜詩中處處不忘點出客居羈旅之愁，熱切盼望的是回到中原的家鄉。在蜀地長大的李白，在流放去夜郎途中遇赦，從三峽順流出川的時候寫下「千里江陵一日還」的句子，其中的「還」字值得玩味。詩人在使用具有地方性的典故時，他所面對的並非只是眼前之景，更是附著其上的超時空的符號系統，與這些符號對話是創作詩歌的必備條件。極端的例子如左思，他沒到過成都，卻寫出了富含典故的《蜀都賦》，並為後人反復引用。如同帝國中的官僚一樣——詩人和官僚經常是同一群人，大詩人一定要心懷天下，而不能局限於某個地域，這樣才可能在帝國的朝聖之旅中攀登到頂點。與其談論詩人的地方認同，不如談論詩人是如何被用來作為建構地方認同的符號。杜甫詩中反復引用的揚雄和司馬相如，他們成為巴蜀文化的符號，也應該經歷了類似的過程。而杜甫自己則更為明顯，杜甫草堂至今仍是成都的重要景點，甚至我在成都的大街上也見到了刻著杜甫詩句的石板。杜甫創作了大量包含成都景物的名句，又成為後代詩人藉以對話的資源。巴蜀不是杜甫的，但杜甫卻是巴蜀的。當然，詩人也有層次之分，有國家級的有地方級的，他們的認同也有差別。地方誌中收入不少地方文人的詩文，討論他們的地方認同是可能的。
在這次研習營裏，我不僅學到了很多具體的知識，更體會到一種對待學術與生活的態度。李孝悌老師多次以艱苦奮鬥的閩南戰鬥營來勉勵大家，讓慣于逸樂的我們倍感壓力。黃進興老師平易謙和，將振奮人心的鼓勵融于平靜的娓娓道來之中，讓人既敬且愛。營中許多同學廣闊的知識面、從容的表達能力以及討論時認真的精神，也讓我敬佩且羡慕。雖只短短十天，但與老師和同學們結成的情誼，必將令我受益終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