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方 龍 (新竹清華大學中文所博士班)

  這趟四川行是我第七次的中國之旅(不算香港的話)。從 2003 年起,在溺寵我的師長(他們開會我去玩)以及學校方面慷慨的經費資助下,我曾去過貴州、西安、青海、北京、南京、杭州、蘇州、及廈門。這兩年來,也參加過幾個國科會或中研院主辦的學術研習營。但像這次這樣長達十天九夜(會後又留了三天),得以遠赴四川,周遊名山名勝,與同儕間結下許多珍貴友誼,既知性、感性又率性的「兩岸歷史文化研習營」,卻最叫人魂牽夢縈。

  誠實地說,我是為了很挑食的興趣而唸書升學的,向來只愛讀自己喜歡的書,不在意廣資博取在學術上的必要性,好巧不巧念了博士班才對此「興趣導向」引發的諸多危機點滴在心頭。這些年臺灣戲劇學門的發展,「在中文系研究戲曲」或多或少也令自己偶爾有種蝙蝠般非鳥非獸的困惑。面對各種知識領域,心虛之感反而常常勝過好奇。就算期許自己抱著開放、學習的心態,盡可能涉獵不同學科的觀點,這次來到這個以歷史系背景的學員為多數的營隊中,仍難免「見習生」的情怯,而不敢說能將研習營提供的養料內化多少。但在研習營期間,史學出身的同學們大方地侃侃而談確實令我印象深刻,特別是歷史系的同學似乎擁有更豐富的學術上的對話平臺,每每能針對思想史、經濟史、或社會文化史等不同研究領域或方法,闡述其背景知識,或援引某家某氏的論點展開討論,對於西方的研究成果與學術名家亦了然於胸;而如此普遍的廣泛閱讀經驗,正構成學術交流的基礎。某天晚上綜合討論時間,李孝悌老師推崇某書的一篇“Introduction”寫得極完善,不學無術英文又差勁的我當時只能以迷濛的唇語向身旁同組的葉兄求救:「嗄?那是什麼?」原想只要他搖頭示意不知我也就能因「吾道不孤」而心安了,沒想他提筆便不疾不徐從容地以標準書目文獻格式為我寫下該書名與作者大名,登時令我感到十分羞慚,豆大汗珠如雨直冒,深切領悟到心存僥倖終將不得好死的道理。討論的過程中,歷史系的同學們對於史料的敏銳掌握也讓人記憶猶新。在面對各種不同類型的史料時,均立即指出其先天上的限制,提示運用史料時必須留意的原則。雖然中文系裡的文獻學訓練於此也略有所及,偶爾也有「治學方法」之類的課程,但辨析之條理與深度卻遠不能與之相及。面對杜詩這樣文學性的文本,也能提出諸如詩史互證、或文學作品如何影響、形塑日後的地域文化這樣具備歷史意識的問題。似乎隨手摭拾一段文獻資料,都能賦予某種歷史學的解釋或問題意識,闡述學術上的見解,並引發熱烈的討論,且言之有層次、有邏輯、有條理;而對於方法論的謹慎與強調,則構成學術討論的堅固基礎。研習營正式上課的第二天,黃進興老師提出理論無用之說後,在同學之間隱然催發某種理論焦慮而引起討論。登時我想起過去參加國科會中文學門主辦的一個研習營時,諸多師長無不殷殷期許在座研究生務須嘗試於理論運用,如此才能走出中文學門的界域,與其他領域的學術同僚溝通對話,進而豐富並提高自己的研究水平。去年參加的一場臺灣文學研討會上,同樣地,理論焦慮亦瀰漫全場,因為任誰都承認唯有運用理論才能使這門年輕的學科在有限的時間內快速打開國際視聽。於是在川大的那幾天,有時幾乎是雪上加霜地,在原來中文學門的焦慮之外額外感染另一層歷史學門的理論焦慮。然而在經歷了更多次的討論後,我發現我的焦慮常在於「不懂不會用」的無知,而歷史系的同學們則傾向於「知道的不夠」的渴求。這樣的差距除了自己學藝不精外,或許(多少在為自己找託辭地)也由於近代學術建立的過程中,史學的發展確實比中國文學來得成熟一些,反射在這次研習營的同學們身上的智慧光芒,自是我輩應當效法與看齊之處。

  田野考察行程更是本次研習的重點。過去來大陸,常覺得伴隨學術活動而來的「考察」都難免顯得刻意。多年前在貴州看儺戲,學者車隊竟有賴公安開道,沿途民眾夾道歡迎,教人受寵若驚。即使是兩年前在南京高淳看「跳五猖」,也讓一群農家苦候路旁,待專家學者到齊,一聲令下才跳了起來。於是「考察」恍若「巡狩」,機會固然難得,主辦單位也用盡苦心,卻不免脫離該儀式發生的文化脈絡,當研究者輕鬆便利地按下快門攝取影像,反映出的卻是不同社會階層之間傾斜的權力關係。這次研習營的田野考察雖然也是兩輛巴士拉著走,卻相當平易近人,在有限的時間內,最大限度但不享特權地讓學員親自走踏過省內不可不遊的名山勝蹟,幾無遺漏,確實如計畫基本目的所言,培養了作田野調查的興趣。營隊結束後,我們繼續留在四川進行三天「田野」,自己搭乘公交車遊覽樂山大佛、麻浩崖墓與烏尤寺,去十陵鎮看明蜀王陵。當我正沾沾自喜先乘 15 路後轉 97 路公交,只需花費三塊人民幣的車資,真便宜;卻搖搖晃晃一個半小時才到達蜀王陵,方才深感在「有限的」時間與預算兩者中取捨的艱難。這種艱難提醒我,研習營結束之後,自己學術生涯的田野工作才正要漸次展開。

  由衷感謝主辦單位、工作人員與師長們研習期間親切周到的照顧與安排,讓我們不只在學術上,在生活上、在行為處世上,都有豐富的收穫。即使是飲食,行前最惶恐的三餐中隨處可見的辣子、花椒,豔紅嫩綠的,都與日俱增地可愛起來;而謝睿與何凱領軍下的麻辣鍋則讓我們假藉著汆燙過的鴨腸在齒頰在舌尖上一一揭露麻與辣混搭之際交融又不淆亂的層次感。感謝不分學術畛域的營隊朋友們,謝謝你們在知識上予我的啟發,美好的言談,行腳之時摩肩擦踵之際投來的友善的眼神與寒暄,以及美玲的北大撲克牌與低調超連結;研習營後眾人 Facebook 上暴增的好友數量或許可以說明營隊的「基本目的」之二(促進兩岸文史科系的博士生和年輕學者深入而密集的知識交流與激盪),無疑是達成了。最後,感謝一路上相伴、與營隊之後同登樂山、無聊漫步春熙路的不及備載的可愛冤仇人,謝謝你們給了我很多精進攝影技術的機會(咦?);即使博士班是沒有畢業旅行的,甚且我的畢業之日恐怕還很無奈地遙遙無期,虧了你們,竟令這次研習營在某些方面上儼然有了比麻辣鍋還雋永深長的、畢業旅行般的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