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單元讀物


 

  第二部:制度與專科

 

單元六:專業、市場與研究倫理—歷史上的藥品與臨床試驗(郭文華)

 

 

轉譯與生技知識的生產網路

郭文華

國立陽明大學 科技與社會研究所

 

 

1. 前言

 

醫師科學家摩西•究達•佛克曼(Moses Judah Folkman,1933-2008)是世界知名的癌症專家。2001年出版的《佛克曼醫師的戰爭》(中譯本2003年出版)紀錄他輝煌的科學歷程:他十歲時立志行醫,醫學生時代便埋首實驗,發表論文,服役期間更研發出可以調節藥物釋放的裝置,成為長效避孕藥的基礎。他專攻小兒外科,在1968年成為哈佛大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醫學教授。

 

佛克曼不但心細手巧,投入基礎研究後也搭上轉譯醫學(translational medicine)的潮流。早在1971年時他便提出腫瘤仰賴新生血管維持養分的理論,認為如果抑制血管新生(angiogenesis),細胞就會凋亡。這個理論到1980年代開始被廣泛接受,開展出醫學研究的新領域。超過50種血管新生抑制劑正接受臨床試驗,而其中已經有數種藥物應用在消炎止痛、糖尿病與殺菌上。

 

佛克曼不是白色巨塔裡的蛋頭醫師,也不是象牙塔裡的科學怪人。他帶出像法堪第(Joseph Vacanti)與蘭傑(Robert Langer)這樣的醫師與科學家,在組織工程與藥物傳遞技術的應用上有優異表現。此外,他更長期與STS研究學者邁可•費雪(Michael Fischer)在醫學院教授生物科技與社會課程,提醒潛心研究之外社會的重要性。在費雪的〈佛克曼醫師十誡與網路分析〉(Dr. Judah Folkman's Decalogue and Network Analysis)一文中,佛克曼開宗明義表示「轉譯」(translation)甚至比醫學發現還難;因為「轉譯到臨床的過程中布滿障礙」,而「它牽涉到其他的人與他們不同的想法」。

 

本文從佛克曼的評論出發,從科技與社會研究的角度跟讀者一起思考為何轉譯這樣難。事實上,新聞裡不乏這樣的討論與建議。還記得在2012年六月由國家生技醫療產業策進會所舉辦的「台灣生技醫療產業政策總體檢」論壇,產官學代表競相訴苦指出生技產業駐足不前,還從產業環境、行政組織運作、科技預算分配與法規配套等方向,洋洋灑灑提出33項建言,包括給予新藥開發優惠、建立兩岸醫藥合作路徑、確立國家型科技計畫、推動生醫人才培育計畫,由產業主導規劃等。之後12月的第九次全國科學技術會議的總結報告裡,也提出推動永續發展、擬定由上而下的科技計畫,並面對科技人才的危機,為台灣的科技找出路。而更多的是報章上的評論。有人歸因政治掛帥,政府沒有科技政策,有人說產業結構脆弱,沒有研發基礎。有人說台灣欠缺健全的產學機制,研發能量無法發揮。大家似乎看到問題,也提出解答,但會議結束後又回到原點,眾說紛紜,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

 

是這些出席專家代表性還不夠?還是他們無法解決產業的陳年痼疾?都不盡然。這些問題固然是大家的共識,好像也解答出一些現象,但這些藥方並沒有觸及佛克曼所提醒的,從知識的產出為中心(outcome-oriented)來思考生技知識在轉譯過程出現的障礙。這才是轉譯醫學(translation medicine)的積極意義,也是科技與社會研究的重點。它以細緻的手法,與科技專家一同處理轉譯中的「不同人,不同想法」的交錯與互動。

 

2. 什麼是轉譯

 

對產業界來說,轉譯是相對於移轉的動作。以往產品只有會不會做、做不做得出來的問題。因此,所謂「技術移轉」(technology transfer)粗略來說便是技術先進國宣稱將技術整組移植到其他國家的過程。而像早期的科技研究學者,比方說Derek de Solla Price便曾從技術的移動與累積看對後進國科技發展的影響。

 

相對於這個過程,轉譯指涉某個技術研發過程中的目標轉變。實驗室的結果需要透過一些機制來轉換,才能成為產業界工作的對象。對此,科技與社會研究學者Peter Galison以高能物理為例,指出科技發展中實驗儀器與技術的重要性。它們雖然都牽涉科學知識,但嚴格來說與科學家們所討論的不見得是同一回事。因此,Galison認為在研究機構裡有一些場合讓這些人交換意見,而討論時也需要有轉譯,甚至還會出現類似洋涇濱的混雜語言,方便這些人「雞同鴨講」。這些都是在單純的技術移轉中沒有討論到的問題。

 

事實上,從科技操作的角度看,技術移轉並不容易。不用說新機器設備需要原廠人員來指導,實際上機操作後才能上手,以在中學物理課上便學過的真空試驗來說,把一個空間抽真空似乎很容易,但是回到歷史,當真空是否存在都還有爭議的時候,這些儀器是否可以達成目標,或者可以將抽真空操作完全在另一個地方加以複製,處處充滿疑問(比方說空氣泵浦的漏氣)。換句話說,看起來很簡單的移植動作,後面其實是複雜的轉譯過程。

 

因此,轉譯不但與移轉不同,也與「翻譯」有所區別。孔恩(Thomas Kuhn)的名著《科學革命的結構》裡提到不同典範固然處理相同事物或現象,但因為「不可共量」(incommensurable)而有想法上的斷裂。雖然如此,現實上不同典範間的溝通無所不在,比方說先前提到高能物理的例子便是如此。只是,溝通的前提或重點並不是單純的翻譯,把一個詞或句子換成另一個就了事(像粗糙的網路翻譯便是如此,其翻譯往往令人啼笑皆非)。事實上,對關心科技實作的STS研究者來說,轉譯的重點是在「轉」,也就是說在概念變換的同時,這樣的轉變可以吸引到怎樣不同的人來互動與參與,連出新的社會網路。所以,對熟悉科學哲學的讀者來說,轉譯也可以放在科學的政治經濟學脈絡來思考,比方說將發射衛星轉化成既吸引科學家,又可以得到政府投資的科技計畫。

 

以這個觀點為基礎,STS研究學者拉圖(Bruno Latour)發展出以行動者為中心的社會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ANT)。與一般的社會網路的說法不同,ANT的重點在於行動者的選取與社會網路的連接。對拉圖來說,只要能產生行動,行動者不必非得人類不可,任何事物也可以是行動者。另外,社會網路的連接並不限於傳統的身分、學歷、領域與階級,以科技發展來說,最重要的社會連接是「興趣」(interest),而能不能對某個行動者發生興趣的關鍵,便在於要如何轉換其他行動者與這個社會網路。這也是佛克曼醫師認為轉譯醫學的困難之處:不同的人不同事物產生興趣,對同一件事的興趣的也不同。而如何改變這個社會網路的動態,讓興趣可以連接、帶領著這些人事物一起在社會網路中轉變,需要一個說法。這,就是轉譯。

 

3. 「上中下游」的產業發展解釋

 

過往對產業策略的描述,如本文最前面所分析的,集中在移轉,尤其是線性式的,一棒接一棒的產學傳承上。因此,在1970年代中期台灣開始有具體國家科技政策時,便有所謂的「上游研發、中游產學移轉、下游應用」的說法,成為後來分析各種產業的基礎。即使是2012年的第九次全國科學技術會議上,大會依然以此為主軸,討論如何銜接上游學研與下游產業。

 

在該議題的分組結論中 專家提出「三大方向、五大措施」建議,用特別的研發補助填補「發現缺口」,用研究人員的商業講習來填補「技術缺口」,用政府的「天使基金」來降低進入產業門檻來填補「事業缺口」。雖然這些說法看起來言之成理,但認真想想,有哪些產業適用這個發展模式?在網站上搜尋一下台灣最熱門的光電產業與生技製藥,便會發現大家雖然都在說上中下游,但內涵與範圍卻是因產業技術與知識發展特性而異(表一)。

 

表一 生技與光電產業上中下游的說法

 

上游

中游

下游

LED照明產業(某政府網站)

驅動IC

驅動IC與電源

電源

LED照明產業(科學園區網站談產業聚落)

關鍵材料

磊晶製成

封裝及設計應用

生技產業(某大學的網站)

應用性的研發

生技產業品管

生技商品化

太陽能產業(某官方網站)

矽材

電池模組

系統應用

面板產業(某科技管理研究所論文)

關鍵零組件

面板製作

產品應用

科技產業(某經濟分析網站)

研發

智財保護與布局

應用

藥妝產業(某企業輔導網站)

研發製造

盤商配銷

零售

生技產業(某政策基金會網站)

基礎研究、產學合作、研發

設計、製造

品牌、行銷

新藥產業(某產業分析報導)

藥品研發

原料藥

藥品加工

 

表一中可以看到有些產業(如面板)以產品的組件與材料作為分割上下游的方式,但有些產業(如製藥)是以製程來區分,而雖然同樣是藥品,但藥妝產業卻用產品銷售網路來決定上下游。那到底專家所提到的「補缺口」的說法,適不適用於這些產業呢?

 

作為產業振興的方案,產業「上中下」游的解釋或許有些模糊,也不能用在所有產業上,但對國家來說是可以簡單介入的參照。同樣在第九次全國科學技術發展會議裡,報告人陳建仁總結「如何推動由上而下的科技計畫」,揭示要整頓產業上中下游的意義是利用有限資源發展國家重點科技,並建立績效評估機制。雖然這個分組談的是國家型的科技計畫,但同樣適用於其他各種國家主導的科技發展,比方說經濟部的科技專案計畫。

 

但是在全球化的世界裡,產業是否需要由國家全權主導或管控,本身就是疑問。以日本來說,固然它有所謂「政策驅動」的科技發展方針,也透過由上而下的總合科學技術會議,迅速產生像山中伸彌這樣諾貝爾獎級的研究者。但是,相較於1960年代經濟起飛期對產業的全面扶持,現在日本政府對科技的補助僅侷限在基礎與本土研究上,讓市場機制決定產業的發展方向。確實,即使日本官僚素質優異,做事認真踏實,但政府畢竟不是公司,不以彈性靈活見長,更不見得可以將錢用在刀口上。

相較於日本,台灣生技投資多數仰賴政府,因此其經費使用效率更加重要,而這個「上中下游」架構也顯得過於疏略。[1] 以2009年的「生技起飛鑽石行動」方案來說,它標榜要「強化產業價值鏈之第二棒,向前銜接優質基礎研發,向後攻佔商業化之機會」,更宣稱要成立創投,導入營運精神,希望可以在2012年將產值倍增到2600餘億元。不過,到了2012年,政府除了將衛生署相關單位調整成食品與藥物管理局(Taiwan 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之外,生技創投基金集資破局,強化產業研發能量也沒有下文。

 

對於這些困頓,如本文先前所指出的,有許多批評與解釋,人言人殊。但是從STS研究的角度看來,有一點很清楚:線性的「上中下游」說法無法掌握複雜而多變,網狀的轉譯網路。產業需要眾多的人、機構、資源、技術、經費、市場與法規,在裡面每個行動者都有自己的生存邏輯與運作方式,需要用轉譯來串連與活絡,生技製藥產業也不例外。

 


[1]  在2012年有以下的報導:一些科技大學為了爭取教育部「獎助大專校院產學合作」的補助,強邀老師提出產學計畫。一位中文系的老師因此與開設診所的醫師朋友一起申請產學合作,研究病歷寫作與修辭的關係。本文在此不批評這類型的合作,而是在不精準的補助政策下,得到的產學合作或許並非政策制訂者所預期的。

 

4. 環繞在技術物的生產網路

 

在〈佛克曼醫師十誡與網路分析〉中,費雪整理出轉譯生技知識到臨床應用的十個誡命,分別是:(1)申請與維護專利相關事務;(2)處理科學發現的作者職分與合作關係的變化;(3)找到願意投資的生技公司;(4)讓生技公司願意繼續支持研發;(5)確保公司的實驗室複製得出學校的結果;(6)不讓生技公司因為經營考量冷凍你的發現;(7)臨床試驗的執行;(8)解決藥物製程上的障礙;(9)解除臨床醫師、醫院與保險公司對該藥物的疑慮;(10)排除股市的謠言耳語。

 

這些誡命固然可以按照上一節「上中下游」加以整理,歸納成智財權與專利、資金挹注、公司經營、臨床試驗、市場行銷等項目,但這不是費雪的重點。他認為佛克曼在轉譯生技知識中想強調的以生技發現(在他的例子是影響血管生成的蛋白質)為中心,不斷延伸擴展,有機性的社會網路。其中,不止是大學研究設備與環境的限制(比方說無法量產實驗所需的試藥),讓這個發現走出實驗室,讓生技公司接手其研發生命。事實上,這個發現物在轉譯過程中也不斷調整與改變。比方說,如果研發者沒有申請專利,讓它成為專利保障的標的,便無法引起生技公司的關注。在本節與以下三節中我們跟著佛克曼的腳步,重溫他的科學發現,聽他怎樣評論這些轉譯障礙。同時,我們也用一個研發中的中草藥「PHY906」來對照,看生技知識的生產網路如何形成。

 

首先是牽動這個網路的原點,也就是科學發現。之前提到生技發現要走出實驗室的第一步是申請專利,而在1974年以前哈佛大學沒有明確的專利政策,因為他們認為學術機構不應該用疾病來牟利。但是,當佛克曼更了解生技知識的社會網路時,他也釋懷了,將他的發現註冊專利。他不認為大學這樣做只是為了要保護自己的利益,因為他發現即使是像他這樣頂尖的科學家,大部分專利都無法市場化,而還需要花錢去維護它們。當然,這筆專利費用大多是研究者或大學來出,但出錢的原因不全是狹隘的「從病人身上取利」,而是將生技知識投入生產網路的必要投資。

 

這個變化如果用PHY906來對照就更加明顯。PHY906是傳統中醫裡的黃芩湯,包含芍藥、甘草、大棗以及黃芩四味藥。在1990年代末期耶魯大學醫學院鄭永齊教授開始研究黃芩湯,用它來改善大腸直腸癌病人因為化學治療所導致的腹瀉。相較於他在合成藥的眾多專利,鄭永齊並沒有在有初步發現後便搶著將PHY906申請專利,而是等到有相關論文發表,臨床試驗也開始進行後,才在2006年透過耶魯大學申請。為什麼鄭永齊會拖這樣久?這裡面固然有「將傳統文化專利化」的倫理考慮,但更重要的是黃芩湯能不能轉化成「可以被專利的發明」(patentable invention)?顯然,對於黃芩湯這個複方研發團隊並不認為有足夠能力說明其創新性,因此寧可先當作學術機密,等到有紮實成果再說。

 

在學術發現轉化成專利時,佛克曼也指出「發明者」(inventor)的認定問題。對此鄭永齊團隊比較沒有爭議,因為主要試驗都在他的領導下進行。但是對於目前的大研究模式,作者動輒十幾個人或單位的狀況下,要如何找出發明者是一個問題。佛克曼這樣分析:因為專利往往受挑戰,因此發明人理論上愈少愈好。但是,學術上容或可以讓作者相互掛名,多多益善,但如果真得要挑出一兩個人來當發明人,獨享之後可能的好處,那就不同了。他的經驗是有時研究者會先約法三章,說發明雖然先歸你,但專利費大家分攤,好處大家共享。而對於在學界上行之有年,但專利申請上還有疑義的合作,有時也會引起不快。比方說,佛克曼有一個在加州的合作者,定期寄有趣的標本來一起討論。而有一次真得找到有意思的蛋白質,也申請專利,但專利律師卻勸他不要把這個合作者列為發明人,因為他「沒有參與發現」。後來,佛克曼寧可冒著專利申請不過的風險將他列入,因為「他不想因此失去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合作關係」。

 

就算是專利已經通過,這個技術物還會面臨到大規模試驗的問題—它究竟只是大學實驗室的靈光一現,還是可以支撐大規模試驗,甚至未來可以在工廠量產的產品?在科學上不乏實驗結果可否複製的質疑,認為它是檢驗科學成果的標準。但是轉譯醫學的思維不同;如果連另一個實驗室都作不出一樣的結果,就更別說是要繼續走下去。論文資料可以捏造,但生技公司卻不能冒這樣的險,投資沒有意義的產品。佛克曼提到他的經驗:他被爆料說國家衛生院無法複製他的實驗。他自認沒有問題,連忙帶人重新看兩個實驗室的差別,最後找到問題在所謂的「室溫」—佛克曼的實驗室設在攝氏26度,而國家衛生院的設在20度。溫度不同,實驗用的小鼠也有不同的反應。

 

鄭永齊對PHY906的品質更加注意,因為他知道它的成分來自於華人圈裡常見的中藥材。要讓它脫胎換骨成轉譯醫學裡可靠的候選物,不能靠使用者的信任或者宣稱它們很「科學」。簡單說,就是要從產地、分裝與萃取徹底改造。鄭永齊團隊為了可以讓實驗藥品都有一致的成分與品質,研發了確認天然藥物身份與內容物的辨識方式,更拜託公司他的實驗室生產穩定的試藥。事實上,這些技術不但讓PHY906符合要求,也讓他的團隊發展相關的專利,可以應用在其他天然物上。

 

在這樣改造之後PHY906已經不能算是黃芩湯的科學化或者是改進版。嚴格說來,如鄭永齊強調的,它根本就不能算是「黃芩湯」。從STS研究的角度來說,鄭永齊的解釋有更深的意義:當科技發現透過轉譯進入研發階段時時,它的意義與環繞它的生產網路(包括確認發現的其他科學機構、接受申請專利的專利局、開始對這個候選物有興趣的公司與挑戰專利的其他機構,與協助生產這個物品的廠商等)息息相關;它們相互定義。  

 

5. 研發與社會網路的擴展

 

發現只是納入研發過程的第一步。佛克曼分享他的血管生成創新研究的艱困歷程。首先,當科學家將發現轉交給生技公司研發時,不只是簡單的「交棒」而已。在這個社會網路擴展到生技公司時,生技公司也會根據自己對這個候選物的興趣與營運狀況,決定研發要不要繼續下去。

 

佛克曼指出,大多數被買下的專利並未如外界所預期的就此一帆風順。在開發成本高昂,回收遙遙無期的今天,公司往往只給它們一些機會,表現不好就有可能會列入檢討,甚至撤掉。這些決定是公司根據營運與經營風險的考量,與科學無關(比方說「這個藥在實驗裡沒有發揮想像的功效,也許無法變成有力產品」,或者是「某公司已經投資在類似藥物,而且他們的進度更快」之類的訊息),科學家或者是發現人往往無從置喙。被「冷凍」的發明大多就此結束,直到專利過去,只有少數有機會翻身。

 

臨床試驗是另一個重要的研發階段。不管是那種藥品,在轉變成商品前都需要經過試驗,實際應用在患者身上。這個過程說來簡單,但事實上這是更複雜的社會網路,需要更多人與機構加入。首先,臨床試驗的第一階段要有健康志願者接受試驗,瞭解藥物的吸收分布代謝排出等狀況。但是一般人不會知道這種試驗訊息,也不會想去當志願者,這些都讓公司很難在短時間內招募到適合人選。於是,「專業試驗者」(professional "guinea pig")應運而生。他們並非受雇於臨床試驗公司(contracted research organization)或醫院的臨床試驗中心,但需要時他們找得出這些人。

 

其次,臨床試驗第二階段需要有患者加入,確定藥物的施用劑量與方式(給藥量與給藥頻率)。同樣的,除非特殊疾病或是病人特別有意識,一般情況下病人並不清楚目前該領域的進展狀況,自然也不會主動參加試驗。因此,這類試驗就仰賴醫師來協助收集與篩選適合接受試驗的患者。為了能更有效率收到病人,這種試驗往往是多中心的。比方說,鄭永齊團隊將PHY906應用在肝癌化學治療的副作用控制時,因為肝癌在華人族群中較多,研發團隊也在台灣招募病患以加快試驗進度。固然這些藥物已經通過第一階段測試,安全性有一定把關,但到底有沒有問題醫師不見得知道。此外,「適合接受試驗的患者」跟「需要治療的患者」並不一樣,醫師很容易被開發者所引導,為了好成果放棄應該嘗試新藥的病人。

 

另一方面,生技公司需要瞭解醫療專業的進展。這些產品最後要用在臨床上,如果藥品研發時治療情境已經改變,也是無法使用。執行PHY906研發的Phytoceutica公司對此有沈痛經驗。當他們將PHY906用在轉移性大腸直腸癌患者的臨床試驗時,並沒有注意到直腸外科準備修訂直腸癌的分期標準,導致當臨床試驗執行到一半時,專科醫學會更改分期標準,讓PHY906研發團隊先前的工作一筆勾消,要按照新分期標準重新收集病人。當然,這次的挫折也讓他們更加注意癌症治療的新進展,包括第一線化學藥物的使用指針(guideline)上。

 

藥廠也是這個社會網路的重要角色。與實驗複製(replication)不同,也不是實驗材料的放大或加多,在臨床試驗裡藥廠必須預想未來可能的生產方式與產品型式,用經濟有效的方式重新設計藥品。以PHY906來說,其試驗用藥幾乎都是同一個廠家所配置(包含安慰劑),而這家藥廠也願意配合研究團隊的需要處理天然植物的不穩定特性,因為這樣也可以刺激製程的改進。相較於此,佛克曼沒有這樣幸運:他們發現在實驗室裡有用的藥物到臨床試驗居然沒用時,仔細檢查後才發現低溫下二氧化碳會進入塑膠管中,破壞裡面的藥物。但是,這個塑膠管並不是說換就能換,因為即便是這些容器也需要經過FDA的認證,因此要更換或者是重新設計都十分困難。  

 

6. 資本決定知識的強與弱

 

這也牽涉這個社會網路的第三個面向:資金、投資與市場。跟航太科技不同,藥物的轉譯是另一種形式的「大科學」。一般來說它不需要太高遠的理想,比方說要征服太空、改變宇宙(但它可以宣稱「捍衛健康」),而它確實需要大筆經費來執行,其推動要仰賴投資與市場預期。這是佛克曼對後進的告誡:交出專利前要仔細看看合約,因為廠商或許只想打擊競爭者而買斷專利,不是對該專利有所青睞。同樣是知識,在科學領域與商業領域的社會意義不同。對科學家來說所有蛋白質都有治療潛力,所有專利都有發展可能。但實際上當這個產品一出實驗室,其命運就不是科學家團隊所能單獨掌握。要不要開、打算何時開發,或者是想怎樣開發,是廠商的商業考量。

 

佛克曼進一步說明轉譯的生意經。因為藥品開發經費龐大,藥廠不但要保持其「開發線」上有源源不絕的產品;另一方面,因為這些等待研發的產品尚未有市場回饋,因此廠商需要精密計算開發成本,以免資金積壓。這些考量非關科學,但卻十分緊要。用職棒大聯盟來比喻,大藥廠同一時間內能支持的藥品開發量(先發球員)約有八個,這也就意味沒有排上開發線上的專利(儲備球員)就必須要等待,才有上場的機會。就算是可以排到先發,這些藥品的命運也不同。有些產品雖然開發困難,但只要廠商認為它後勢看好,值得投資,就算是進度不如預期也會留下。相反的,如果該產品已經有競爭者,或者是公司營運方針改變,甚至只是股市的謠言耳語,它也有可能在一夕之間(特別是週五的下午茶會議裡)被請出「先發」,讓其它產品遞補。

 

而知識的「強弱」也由這些考量來界定。這樣說,沒有透過轉譯,研究者無從確認哪個蛋白質有潛力,價值有多少。就好像「林來瘋」主角林書豪如果一輩子坐冷板凳,我們無從知道其身手與能耐一樣。但就算他有機會出場,他的成就也不是打一場好球後就此奠定。他需要不斷出場,場場打出穩定成績,球團願意留他在先發,他才能繼續產生價值,其職業生涯(每場得分、籃板、助攻、抄捷數等)才能建立,藥品也是這樣。但一個產品能否留在轉譯道路上帶領公司發展,就跟職業運動一樣有各種商業盤算,市場分析,甚至股市的謠言耳語,例如有沒有類似產品,取代性如何、公司需不需要發展某個領域、哪些消費者預期會買這類藥物等等。

 

以PHY906這個新藥來說,十五年來它一路過關斬將,從動物身上的生理機轉與毒理分析到實際用在癌末病人身上,在臨床試驗的第一與第二階段紮紮實實打出不錯成績,像職棒大聯盟的「台灣之光」王建民一樣,為中醫藥打進主流市場的各界人士帶來希望。但畢竟在這條崎嶇的轉譯路上需要更深的資金口袋,才能應付所需的周轉。於是,PHY906在2011年從Phytoceutica公司移轉給Kadmon藥廠,以「KD081」的新代號繼續研發。

 

這還不是結局。就算通過層層審查而得以上市,這些產品還需要面對更多社會網路的成員—價格審核單位、臨床醫師、醫院與保險公司等。它們用不同面向影響這個發明。比方說,審核單位會用「醫療科技評估」(health technology assessment)為它訂出建議價格,但如果沒有保險公司將它納入支付,或者是醫院不想進貨,那它最終也會有行無市。而更關鍵的是醫師的使用與口碑。他們為藥品使用者把關,在意自己的專業形象與治療業績,保守而不輕易更換新產品。對他們藥廠需要下更多功夫,用更多的學術本、社會與文化資本來說服他們。而只有建立口碑,這些產品才有機會展現藥效,讓它的市場地位更加穩固。  

 

7. 新藥開發網路的限制

 

由本文介紹可知,藥品轉譯不是簡單的「上中下」游線性發展,而是複雜社會網路的建構。當然,台灣目前還沒有可以比擬跨國藥廠規模的企業,但要迎頭趕上也不是一個口令,一個動作,或者是政府的一個宣示就可以一蹴而成。它需要體認轉譯醫療的社會性,一步一腳印的穩健經營。如醫藥品查驗中心特聘研究員,也是生技「超級育成中心」(Taiwan Supra Integration & Incubation Center, Si2C)醫務長的陳恆德指出的,新藥的轉譯需要整體的思維,其研發與行銷的過程需要有經驗的團隊來串連,帶領這個發現一步步打通關節,克服障礙,最後才有可能成就產業(tech-transfer from academia to start-up)。從這個角度我們才能掌握在少數為人稱頌的暢銷藥,例如得安穩(Diovan)或立普妥(Lipitor)的背後,許許多多無法得到大眾關注的發明、專利、產品與藥物;是它們支撐生技轉譯產業的社會網路。

 

讓我們以拉圖對科學的看法結尾。他認為科學本身像火車,看似威風凜凜,無所不至,但事實上它只能在鐵軌上行走,離開鐵軌它哪裡都去不成。轉譯的社會網路是讓生技製藥產業運行的鐵軌。離開這個網路,不管是那個基因、小分子,還是蛋白質都無用武之地。而有趣的是,在生技製藥裡我們一方面看到不斷產生的新鐵軌,讓生技產品無往不利。但同時我們也看到有些鐵軌因為沒有車輛經過,沒有跟其他軌道銜接,而逐漸荒廢。過去台灣在各種提升產業的口號下,推出不少想銜接上中下游,打通任督二脈的轉譯「鐵軌」,回想一下,它們有多少已經成為廢鐵道呢?

 

的確。如佛克曼告誡的,發明真的只是開始。研究者必須注意它們所處的網路。只有掌握它們的組成與動態,才能找到生技製藥研發的可能出路。

 

 

 

後記:本文改寫自《科技社會人》的同名文章。